Stereotype

知性真诚。

【瞳耀】南柯(完)

*09:00

*(假的)盗梦空间AU

*如果有不通顺的地方,那是重门老师把当年的图删了,大噶凑活一下……

 

Scene 1

 

一个人通常不能深究自己入梦的感受。一旦深究,往往就要神经紧绷地等待,以至于丧失了入眠的必要条件,反而辗转反侧,离梦乡越来越远。

 

展耀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能有一天切身体会如何进入一场梦境。

 

梦是不断下堕。螺旋形的,缠绕,他顺着下滑,感觉不到重力,也感觉不到摩擦。一些片段闪过。展耀此刻不能完全算是拥有形体,也控制不了复杂的动作,只能勉强地捕捉到光影的变化,大概猜出这是白羽瞳快速流过的思想,但不能看得真切。四境渐渐又如深海。没有阳光,没有声音,没有风。

 

他知道自己正去往白羽瞳意识海冰山的九分之八处,海妖在近处和远处低吟或高歌。

 

展耀触摸自己的耳垂,指尖没有冰凉的触感。

 

他闭上眼睛,世界关灯。

 

 

 

SCI的早晨仍然很忙碌。展耀甫一踏进熟悉的办公室,就看见整一屋喧闹嘈杂的景象。这种喧闹和嘈杂比之往日更甚,说不好是不是因为白羽瞳怨念过深,某些原本尚可忍受的小瑕疵都被无限放大,连平素只爱躲在电脑后面照镜子补口红的技术人员蒋翎看起来都有点张牙舞爪,就更不用说王韶把薯片嚼得有多么大声,墙角响个不停的座机又有多么聒噪。

 

他原本还在想白羽瞳会不会被困在某个中二兮兮的幻境里面,称王称霸作威作福不舍得回家,却没想到这个梦境如此真实,险些让他以为一切都已经回到了正轨。

 

展耀忍不住又伸手摸了一下耳垂,定了定神,才清清嗓子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结果直接吓掉了蒋翎手里的镜子。

 

“展,展,展博士?”这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惊得像一只瑟缩的鹌鹑,手里的口红整个膏体都已经被旋了出来,“你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的?”

 

展耀被她给问住了。白羽瞳做的这个梦里,他到美国去了?这家伙不是一直对他要出国的事情膈应得很吗,现在都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至于还醒不过来吧。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觉得言多必失,于是直接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道:“这个先别问了。你们白sir呢?”

 

马韩说:“哦,展博士刚回来,可能还不知道,我们昨天刚刚接到一个案子,白sir和公孙一起去现场了,五分钟之前才走的。你们在门口没碰上吗?”

 

展耀一睁眼就站在SCI门前的走廊上,没走大门,当然没有碰上。

 

他说:“这倒没有。我待会儿再打电话给他。这次回来得突然,也没来得及给大家打个招呼,抱歉抱歉。那什么,你们手头上现有的资料麻烦整理一份放到我桌面上,我现在去找一趟包局,回来之后就开始看。”

 

这一次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整个SCI都显示出了一种欲言又止的气氛,展耀心里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抬头一看,果然,自己原本的工位上现在堆满了杂物,看起来荒置已久,也没有新的主人接手。王韶难得机灵一回,立刻主动请缨前去收拾东西,展耀阻止不及,只好不尴不尬地冲众人笑了笑,转头出门去向局长办公室。

 

背后蒋翎在问:“怎么回事,白sir上次不是斩钉截铁地跟我们说展博士绝对不可能再回来了吗?”

 

马韩说:“谁知道呢,他们俩。”

 

“展博士回来是好事啊!”王韶倒是听起来挺乐观的,“有了展博士,我们不就又多了一大助力嘛。而且白sir这段时间肝火这么旺,到现在也差不多该有个了结喽。”

 

展耀听了个壁角,心中却疑虑更甚,以至于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前,竟举棋不定该不该敲门。好在包局向来善解人意,他还没站多久,门就自己从里边打开了。包局端着个茶杯,看起来可能是要去厕所倒茶渣,被杵在门口的一个大活人吓了一跳,差点把茶渣倒到自己的脚面儿上。

 

好在这位没有表现出什么过分惊讶的神情,看起来确实是高兴的:“哎,展耀,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

 

展耀信口胡说道:“昨天夜里到的。在机场附近找个酒店对付了一晚,今天早上就先过来了。”

 

事实证明他说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是明智之举,因为包局接下来就一脸了然地说:“嗯,也对。你之前在国内住的那套公寓,我之前就叫你不要着急卖,你看,总还是有一天要回来的嘛。之前白羽瞳说得倒是斩钉截铁,我看他八成是被你不告而别给气昏头了。回头啊,你自己跟他好好说说——你回来跟他讲过没有?”

 

展耀赶紧说:“还没,想直接来找他的,到了没看见人,就先过来跟您报个到了。”

 

包局点点头:“行。你之前的编制现在没了,不过SCI随时欢迎你回来工作。今天稍晚时候我给你重新办一下手续,可能要填几个表,明天还有一些复印件要你提交一下。”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在那儿傻站着堵路了,赶紧回SCI给白羽瞳拨个电话报平安。

 

展耀叠声答应,直到看着包局拿着茶杯顺着走廊一路走向尽头的洗手间,才终于收起脸上的笑容,露出沉思的神色。

 

白羽瞳梦里的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展耀的心里忽然泛起不知是什么的一点酸涩来。不告而别,消除编制,卖掉房子,搬空东西,远去异国他乡,“他”什么也没有留给白羽瞳。

 

展耀忽然极其渴望拨出一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他拍了拍口袋,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没有摸到钥匙,也没有摸到手机。没有钥匙可以理解,展耀自己不开车,现在也没有了房子,不需要什么钥匙。但是手机又是怎么回事?哪怕他是真的从国外回来,没有香港号码,至于连手机也不见了吗?

 

他心中疑窦更深,但一时也没有头绪,于是转头回SCI,打算在贸然打电话给活在梦里的白羽瞳之前,再从这群今天好像格外欢实的同事们那里多打听一点消息出来。

 

 

 

白羽瞳刚刚从案发现场出来,就在车上接到了蒋翎的电话。

 

“发现什么了?”他开了免提,一边脱手套,一边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对面的姑娘好像磕了什么兴奋剂一样,白羽瞳单从声音里都能听出她的手舞足蹈:“白sir!特大利好消息,特大利好消息,你肯定想象不到——展博士回来啦!”

 

白羽瞳插到一半的车钥匙突然又被他拔了出来。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甚至还有一点哑,轻飘飘地落在手机话筒上,几乎让蒋翎有点难以分辨。

 

“我说展博士回来啦!”蒋翎的声音更大了,“白sir你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信号不好?总之你要是看完案发现场了就赶紧回来,展博士这会儿还在包sir办公室呢,刚刚叫王韶把东西给他整理出来,等你到SCI啊,说不定刚好能一块儿开个会。”

 

白羽瞳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喂,”蒋翎还以为是信号不佳,抓着电话又叫了几嗓子,“喂,喂?白sir,听得见吗?”

 

“听得见,我知道了。”白羽瞳应了一声,把手机拿起来,挂掉了电话。

 

他划了两下应用界面,从一个设有密码的文件夹里翻出一个图标陌生,没有名字的APP点了进去。这个APP没有初始界面,没有开启动画,一点开就是正在播放的视频。

 

视频是全景拍摄,地点赫然是白羽瞳自己的家。镜头似乎安装在高处,清晰度不算特别高,也没有特意打光,给人的感觉像是监视器画面或者偷拍。现在手机上显示的这个画面是白羽瞳的卧室,他滑动屏幕,画面又切换到阳台,厨房甚至洗手间。

 

他直到看见客厅,才终于停止滑动屏幕。

 

客厅的沙发上,展耀正坐在那里。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从茶几上随便挑了一包苏打饼,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望向了镜头的方向,眼神冰凉,像无机质的玻璃珠子,漂亮但漠然。

 

展耀穿着一身条纹睡衣,是白羽瞳给他买的,也是白羽瞳给他换的。他脚上扣着一个小巧的金属环,上面牵着一条细长的链子。这条链子蜿蜒过刚刚的很多个画面,不知道另一端牵在何方,但一定足够他走到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这也是白羽瞳亲手给他扣上的。条纹睡衣在镜头里看起来有点像病号服,让他显得缺乏精神,于是白羽瞳决定下次不要再购买这样的睡衣。使得展耀整个人看起来发冷的大概就是这个金属环,但白羽瞳却并没有打算拆除它。

 

画面右上角的电子计时一跳一跳。白羽瞳腕子上展耀以前送的手表也一跳一跳。

 

这就是实时监控。

 

白羽瞳按下锁屏键,把手机丢到左边向来是展耀专属的座位上,重新把车钥匙插进钥匙孔,发动了他钟爱的这辆白色兰博基尼。跑车直线开出树荫遮蔽的范围,阳光照了他半张脸,一对三角形耳钉都划过一线冷光。

 

展耀回来了,那么请问他是从哪里来,又要回哪里去呢?

 

 

 

Scene 2

 

展耀与展耀面面相觑。

 

这个梦境里原本就已经存在一个他。展耀想,但这已经不是让他惊讶的主要原因了。最令人惊讶的应该是,在所有人都默认展耀已经远赴美国,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事实上正被白羽瞳用一条链子锁在自己家里,俯拍全景的摄像头成日虎视眈眈。

 

坐在沙发上的那一个皱起眉头,很快反应过来,对他说:“现在不要踏出玄关,客厅里的摄像头会拍到。”

 

展耀说:“这里是唯一的死角?”

 

“对,因为链子到不了玄关。”没有必要。

 

这间房子比起展耀印象里的样子,在陈设上没有大的变化,但是氛围却天差地别。即使是白羽瞳一个人住的时候,展耀也没有从四周感受过像这里一样强烈的孤独和紧张的气质,还有一尘不染的干净。白羽瞳虽然有点洁癖不假,但是这种洁癖还是可以被“爱干净”三个字简单概括的,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泡进福尔马林,消毒之后再捞出来晾干。

 

这一切都来自白羽瞳的潜意识。

 

展耀越看越觉得心惊。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白羽瞳的精神问题显然已经发展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这一切都表明,他缺乏安全感,有极强的控制欲,强迫症可能也日渐升级。这属于战后创伤应激症状的一种吗?展耀暂时还没法判断,但他认为这个怀疑是合理的。

 

他转头去打量这个梦境里的自己。就算有镜子,人还是很难还原出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样子,但现在他可以尽情地从第三视角去观察。这样,他不仅在观察别人眼中的自己,更是在观察白羽瞳眼中的自己。展耀的目光扫过那身条纹睡衣,那条盘踞的锁链,对方也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去。在追寻答案的时候,展耀总是能够适时地将自我剥离。即使是源自梦境,他也能充分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相似,就好像皮囊成了双,灵魂也在照镜子。他在打量对方,对方也在打量他,用一模一样的探究的眼光。

 

白羽瞳真了解他。

 

“你就是我。”对方下了论断,“你从哪里来?”

 

展耀说:“这里是白羽瞳的梦,我来带他回去。”

 

“你能顺便放走我吗?”

 

语气稍微有点迫切。展耀挑起眉头,这不太像是他会说的话。

 

对方似乎也察觉这一点,忽然笑了。是展耀式的嗤笑,不会发出声音,但是嘴角上扬的半真不假的弧度已经足够气人。白羽瞳每次看见展耀露出这种表情,就会忍不住抱头大叫,展耀现在从第三视角看到,倒是觉得比较新奇,甚至想:怪不得他会跳脚,确实是有点欠揍。

 

“我理解了,”另一个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全部的状况。他把目光从玄关撤回,转而一直盯着那个摄像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不愿意从这个梦里醒来,你要怎么办?”

 

“他总要醒过来,”展耀笃定地说,“这里有什么好?他把自己活进一个壳子里,你又成天想要离他远远的……我猜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这条链子吧?”

 

白羽瞳本来不存在这样的倾向,如果有应该也是循序渐进的。最开始顶多是把展耀锁在家里,然后再因为别的刺激去进一步添加锁链和摄像头。这刺激从何而来不用多说,一看就知道是眼前这位采取了过激的反抗形式,以展耀的智商,除非到了只能凭暴力论英雄的时候,很难有人能困得住他。

 

“你在责备我吗?易地而处,你也会的。难道真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就情愿被他关起来不成?”

 

展耀说:“易地而处,我会首先关心他的心理状况——朋友,我们都是学心理学的。凭你我的本事,在事态没有严重到现在这个程度的时候,扳正这点问题不在话下。”

 

他说这段话的口吻未免有些凌厉了,展耀是很少面对这种指责的,对方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如果是一只猫,这时候大概已经拱起脊背,喉咙里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们都是学心理学的,这没错。但是白羽瞳可不这么认为。”另一个展耀戏谑地说,“所以你想得到,我想不到,应该都是他的问题。我第一时间想跑,也是他的问题。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确实诊断出他有PTSD,但是我没法治……这可都怪你。”

 

“怪我?”

 

“我们不是受害人,展耀,”他叫出他们共用的名字,“我们是加害人。”

 

一阵风刮过,阳台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为什么白羽瞳会需要把展耀锁在他身边?他缺少的安全感并不在于他本身,而在于展耀。他害怕展耀出事胜于害怕一切,但展耀没有他希望的那样明哲保身。绑架案之后这种紧张扩散了,强化了,最终在梦境里得到爆发。

 

只要展耀留在SCI一天,白羽瞳就神经过敏一天。他只好把他锁在家里,让展耀从国内的生活圈里彻底消失,还必须面对时有可能发生的逃离。逃一次,抓回来,加一道保障。逃一次,抓回来,再加一道保障。

 

他就这样在梦境的死循环里反复折磨自己。

 

展耀突然意识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白羽瞳无疑是最清楚展耀应该在哪里的人。那么假如SCI的任何一个人向白羽瞳通风报信——他觉得已经不需要“假如”了——白羽瞳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出现在SCI的那个展耀是假的。白羽瞳会怎么处理?会先赶回家,还是直接去SCI?

 

“他会先回家。”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刚刚走的时候拿了他们提供的资料,这次案件发生在本市比较偏远的地方,我离开SCI到现在只过了二十分钟,假设白羽瞳从那个时候开始赶回家,他需要花超过五十分钟的时间。”展耀说,“我要怎么把你放走?”

 

另一个他快速地看了一眼摄像头:“这个摄像头是直播的,没有录像功能,他打开的时候摄像头信号灯闪动频次有变化,现在应该在开车,没有盯着……”

 

展耀报出绑架案的日期,问:“你对这个时间有印象吗?”

 

“没有。”

 

“这个是密码。”展耀脱了鞋走进客厅,跪在他脚边研究那个六位数的密码锁,“白羽瞳一定是把这个日期发生的事情在梦里都抹掉了,这个日期和梦里的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你到现在都没有破出来。”

 

“有报错提示。”他懒洋洋地警告说,但没有阻拦。

 

展耀这时已经把六位数的日期输了进去,密码锁亮起绿灯,脚环打开,被囚禁超过六十天的金丝雀重获自由。两双别无二致的眼睛对上,各自露出一个颇为自得的微笑。

 

“现在离他回来还能有半个小时,”展耀说,“你可以趁这个机会能跑多远跑多远,现在打车到机场,真的去美国也可以。”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展耀的护照和白羽瞳的护照一定锁在同一个柜子里,钥匙就挂在玄关,他的发小太好懂了,在梦里也一样。

 

跟自己客气听起来未免太做作,所以对方只是点点头,然后问:“那你呢?”

 

“我留下来,”展耀说,“所以麻烦你跟我换个衣服。白羽瞳品味真差劲,这睡衣做得跟病号服似的,他失智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展耀的眼神多了一点玩味。他们迅速地互换了身上的衣服,展耀则毫不犹豫地把金属环咔哒一声扣在了自己的脚踝上。

 

“最后送你一句忠告,留一道思考题。”对方一身齐整,站在玄关,笑意盈盈地说,“你觉得白羽瞳为什么这么紧张你呢?他紧张得都要把你锁在家里了。”

 

为什么呢?展耀看了一眼摄像头,他也不自觉地去用眼睛测算信号灯闪动的频次规律。因为他们俩是发小,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是比亲兄弟更近一步的交情,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这就足够解释了。但是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这种关系又算什么呢?

 

展耀看着另一个自己挥了挥手,跨出了大门。在门被他带上之前,展耀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个刚刚还在和他说话的人,正在空气中一点一点地消失。

 

他忽地悚然。

 

梦境被修正了。他想。

 

 

 

Scene 3

 

梦境被修正意味着什么?

 

这对于展耀来说其实不算是一个好消息。眼睁睁看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消失并不是什么能够让人有安全感的体验,何况他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冒险。

 

要是放在之前,展耀肯定也不至于产生这种好像贪生畏死一样的情绪,但是现在不同了。

 

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告诉他一个事实:假如他在这个梦境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白羽瞳即使平安出去了,也不能算是达成了任务成功的美好结局。展耀以前都觉得,“离了一个另一个活不了”这种说法纯粹是狗血小说里毫无根据的杜撰,但是现在他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也许这样的羁绊真实存在,可信,甚至他也长久地在依赖。

 

展耀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白羽瞳的这个家,他当然很熟悉。无数次,他在下班之后不回自己的公寓,跑到白羽瞳家里来住。但是因为他脚脖子上的这根链子和天花板上那个摄像头,这一切好像又变得陌生起来。

 

没有人会习惯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别人的注视下,当然也没有人会喜欢被束缚。尤其展耀本人还有着猫一样的秉性,这种东西只能说让他更加无法忍受。对于这些,白羽瞳在潜意识里一定非常清楚,因为刚刚已经消失的那个白羽瞳梦里的展耀,就把这样的不情愿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有人强逼展耀去做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时候,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会有人比展耀更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去想象那个展耀对白羽瞳做过什么。

 

也许,逃跑过。也许,做过欺骗。也许还发生过毫无道理的口舌相争——展耀确实相信自己无论站在什么立场都能找到成套令人十分信服的说辞,但是白羽瞳听不听,那话又中不中听,就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了。

 

展耀在心里做笔记:安全感的缺失是心理稳定和关系稳定的最大克星。

 

门锁突然咔哒一声旋响,展耀松弛的脊背骤然绷紧。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因为他对于即将看见的这个白羽瞳也心里没底。弗洛伊德心理学把人的意识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日常显露的是自我,神性的一面是超我,内心的欲望是本我。当你想要一个什么东西,自我去争取,超我去让度,而本我去抢夺。

 

梦境主要是受人的潜意识在左右。

 

展耀的脑子里回荡着另一个自己留下的思考题:“你觉得白羽瞳为什么这么紧张你呢?他紧张得都要把你锁在家里了。”

 

白羽瞳想要什么呢?

 

展耀紧接着就看见玄关走进来的白羽瞳,白羽瞳还是一身白西装,现在外面天气冷,还套了件版型很好的夹克。他看起来身体康健,手脚灵活,就是神情稍微冷肃了些。平时遇见案子的时候白羽瞳也经常这样,他也不是个话多,或者笑得多的人。展耀脑子里划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果然还是喜欢看见白羽瞳这么好端端的站着,好歹不是躺在病床上了。

 

而且白羽瞳看他的眼神也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白羽瞳显然记得展耀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所以进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检查家里装的中央空调。明明可以靠体感确定的事情,却非要通过数据来证明。展耀暗暗地想,这也算是强迫症的一种表现。

 

“我回来了。”白羽瞳说。

 

展耀习惯性地:“嗯,好。”

 

“饿吗?”白羽瞳怔了一下,问。展耀心里想,哎呀,他应该学着之前那个展耀,装作自己阴郁一些。可是处在同一空间里的人阴郁,对于白羽瞳的心理症状没有好处。所以展耀最后还是决定随他去吧。

 

白羽瞳把手表脱下来放在鞋柜上,展耀看到他脚边还有一个超市的购物袋,没忍住站起来走过去,弯下腰开始翻。白羽瞳每次买菜回家,只要是展耀没跟着买,他都要翻购物袋。在车上翻,在玄关翻,在厨房翻。展耀倒是没有那个核对账单的闲工夫和闲心思,他纯粹是想知道今天晚上吃什么。他从袋子里翻出龙利鱼排,咖喱酱,土豆,牛肉和白萝卜,还有些七零八碎的葱姜蒜,以及惯常拿来做早饭的欧包。

 

“饿了,”展耀说,他光是看着这堆没成型的食材都觉得饿:“今天做鱼排?”

 

白羽瞳说:“嗯,咖喱鱼块,还有萝卜炖牛腩。”

 

“土豆是放哪里的?”

 

“做土豆泥。”白羽瞳说,“或者两个菜里都放一点也行。”

 

展耀心里想,前头那个跑什么啊,白羽瞳这不是挺好的吗,稳定发挥,精神也没失常,还想着赶紧回家做饭,做的也都是他爱吃的。不知道梦里的咖喱鱼块和现实里味道差别大不大,感觉既然是白羽瞳一力想象出来的,那应该比现实里还要好吃一点。

 

展博士这么想着想着,就没忍住吞了口口水。

 

白羽瞳眼睛里闪过一丝笑影,叫了一句:“馋猫。”然后在展耀跳脚发作之前抱着袋子光速闪进了厨房,把门合得严丝合缝,绝对不让展耀有靠近的机会。

 

展耀低头估量了一下,发现自己脚脖子上这根链子其实也到不了厨房。

 

白羽瞳,用心良苦。

 

他听着厨房里叮铃咣啷的一通作响,听见爆锅的声音,开始想情况也许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虽然吧,白羽瞳给他脚上绑了个链子,但是好像也没有过分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展耀很喜欢一个人在都市街头走一走,或者去喜欢的书店和咖啡馆坐坐,要不然就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好久都不出门。假如把这一切都算作他自己的意愿,似乎不仅不至于难捱,还有点岁月静好的感觉。

 

展耀想,那么开瓶酒吧。他们两个其实都不怎么爱喝,有时候家里收罗的酒,都是白家大姐姐贿赂公孙剩下的拿过来。这里边展耀比较欣赏的是雷司令,甜的,好入口,一不留神就会喝多。有白羽瞳现煎的五分熟牛扒的时候,他佐餐那一杯之外,还能一气喝去半瓶。

 

他走到酒柜边上,发现那么些个酒格子里全空着。

 

展耀就喊了一声:“白羽瞳,酒呢?”

 

“啊?”白羽瞳隔着一道厨房门回他。

 

“雷司令,还有没有啊,”展耀说,“百利甜酒也行,什么时候一瓶都不剩了。”

 

白羽瞳说:“想喝等着,你很急吗。”

 

有人给全弄好当然更好,展耀心说我难得有这个兴趣开个酒瓶子,你还不乐意,是多不知道珍惜眼下好时光啊。他就嘟嘟哝哝地坐回沙发上,抱了个靠枕窝着,沙发边上扔了本英文的加缪,展耀拎起来当闲书看。

 

他看了好久,自觉对文艺、哲学和世界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了,白羽瞳才施施然端着菜出来。白萝卜炖牛腩用了砂煲装的,香气飘了满屋,咕嘟咕嘟的声音展耀在客厅都能听得见。白羽瞳戴了一双隔热手套,外套都脱了,衬衫外面罩件少数民族风格的围裙,展耀觉得他这样看起来又滑稽又性感。

 

其实看自己的发小看出性感两个字来确实挺不正常的,但白羽瞳就是这样啊,也不能指望展耀在自己心里跟自己说假话吧。何况展耀本来就不怎么对白羽瞳说假话。对着白羽瞳,比起说假话,他更喜欢选择不说话。白羽瞳去猜他究竟在想什么,无论猜对了还是猜错了,都很有意思。猜对的时候更多,那就更显出白羽瞳确实特别。

 

“开饭了吗?”展耀宝贝地把书合上,又漫不经心地把这精装本往旁边一丢,拍拍手走过去。桌上的餐具都是干干净净摆好的,白羽瞳给他叉子筷子勺子,给他把椅子拉开,两个人就面对面的坐了。

 

白羽瞳说:“怎么突然又想喝酒了?”

 

展耀用了一个全世界百分之八十喝酒的男人都在家里用过的借口:“你做了这么一大桌,不来点酒好像蛮不像话似的。”

 

“得了吧,”白羽瞳说,“你也不是酒鬼,哪里就那么馋了。”

 

展耀想,行吧,白羽瞳大约又是怕他喝多了以后要作怪。展耀真的很不能喝,酒品也不大好。不过酒品不大好这事存疑,是白羽瞳说的,展耀喝多就断片儿,什么也记不得。但每次问白羽瞳自己干什么了,白羽瞳又死都不肯说,展耀跟他急眼都没用。讳莫如深的,一定是很丢人了,所以之后展耀自己也更注意少喝。

 

于是他就选择好好吃他的饭了。

 

吃到一半,展耀就发现了不对。先前白羽瞳进来到现在,气氛太融洽了,以至于他绷紧的情绪彻底松懈下来。可是一上饭桌,两个人安静了,他才觉得氛围似乎有些过于僵硬。展耀和白羽瞳的饭桌,向来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案子,琐事,吃饭的时候是要讲很多话的,安静了才奇怪呢。

 

但也不是没有原因。现在的展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家里蹲。一般两个人要有话可聊,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生活迥然不同的,分享彼此的生活,一种是时时刻刻生活在一起的,就同样的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老同学上学的时候恨不得去厕所都要一起絮絮叨叨,多年以后见面,说完一餐饭的话似乎就只能去看电影,也是这样的道理。这和关系亲疏远近,感情好不好倒没有关系,只是说话是要有素材的,现在的展耀不和白羽瞳一起工作,自己的生活眼下也乏善可陈。总不好叫他去跟白羽瞳讲加缪,白羽瞳才不喜欢听他讲加缪。

 

“今天,案子怎么样?”

 

展耀问完,有些后悔。且不说白羽瞳会不会和他讲今天的案子如何,光这一句,就能让白羽瞳想起今天有个展耀出现在了办公室这件极其古怪的事情。这是有悖常理的。

 

展耀这样走着神,白羽瞳很快就赶在他前头吃完了。看着展耀微皱眉头,思索事情的样子,居然漏出一声笑,笑得还挺冷的,听得展耀眉头皱得更深了。

 

白羽瞳用一种展耀相当不习惯的语调说:“展大博士,谢谢你今天终于愿意安生吃顿饭了,不过,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展耀忽然背后一凉。

 

“是新招数,新骗局,新思路?”白羽瞳看着他,“你在我面前装作一切无事发生,你想着什么呢?”

 

 

 

Scene 4

 

原来梦境修正是这样的。

 

有一个外来的展耀,这件事本身是不合常理的,所以它被整个修改的符合梦境逻辑了。在蒋翎拨出那个电话,让白羽瞳发现事情不对之后,两个展耀的悖论产生了,并且导致了白羽瞳直接回家这一后果。现在后果被保留了,展现出来的情形就是,本来就没有另一个展耀,也没有什么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过,白羽瞳结束案子之后只是想赶紧回家做饭,他到底还是相信亲眼所见,多过相信摄像头。

 

“你和我要酒,鱼排,你就是在要瓶子和刀子对不对?展耀,就这么难吗?安分守己,你好好活着,这么困难吗?”

 

展耀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酒柜里没有酒,甚至餐台上没有刀。

 

了不得,白羽瞳,连展耀摔酒瓶子也要想方设法自残这种桥段都能想得出来。还有餐刀,切鱼排的餐刀能有多锋利?展耀心里都麻木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自由的追求如此远大,以至于要以死相逼来跟白羽瞳求个点头。

 

而白羽瞳还在说:“你这顿算是,因为是最后一餐,所以要对我态度好一点?”

 

他听起来就像是察觉了带自己去游乐园吃冰淇淋的贫穷父母即将一去不回的敏感小孩。

 

语言是人类一个非常好的发明,是文明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展耀希望白羽瞳能多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不要随随便便给他杜撰这种悲情的桥段。但是展耀又很快地意识到,他们其实一直以来确实缺乏一些沟通。原因也很好笑,是因为他们太过于依赖“心有灵犀”。假如白羽瞳真的把良好的沟通和心有灵犀之类的东西也还原进梦里,那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了。而“没有这么多事”究竟是顺了白羽瞳的心还是逆了白羽瞳的意,这还真的不好说。

 

完蛋,展耀想,白羽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腻了,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和白羽瞳面面相觑,都坦然地对视着对方的眼睛,显然都理直气壮不觉得自己有错。这场面真的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每次都会让人觉得挺神奇的。

 

安全感。安全感当然是很必要的一样东西,就好像家里的房顶,房子里有个会拥抱你的人。倘若一个人丢掉安全感,那是很容易出心理问题的。展耀从来没有想过白羽瞳还有可能缺少这种东西。白羽瞳全身上下没有哪里是弱点,假如把他和一群人一起丢去荒野求生甚至大逃杀,白羽瞳一定是会活到最后的那一个,又假如把展耀也丢进去,那就是白羽瞳带着展耀一起变成活到最后的那两个。白羽瞳自身能带来的安全感就已经足够丰沛了,很多人都从他身上汲取安全感。整个SCI,亲朋好友,还有港岛千万居民。

 

展耀自己也是。他自问丢掉白羽瞳可以吗?那当然是万万不行的。当时说要自己一个人跑去美国再也不回来了,难道能真的不回来吗?就算是走了也要回来。理由怎么找没有啊,理由多的是。展耀一想到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白羽瞳一面,听不到他一句话,就觉得头皮发麻。世界上哪有这么确定的事,好像写判词一样,这是最吓人的了。对应到其他人,大概白羽瞳要辞职的话,也会引起相似的恐慌。

 

不过能提供给别人安全感的人,不一定能把同样的东西提供给自己。医者不自医,开超市的老板难免也要去别家买东西。这分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是真的很难注意。

 

白羽瞳在从他身上获得很必要的安全感吗?

 

展耀这时候倒学会自我反省了。他自我反省:如果是他自己,恐怕很不能从一个和他一样的人身上找到安全感。毕竟呢,展耀有些事情躲得远远的,有些事情又喜欢逞能。他的智商是个确定因素,可是情商和处事风格是大大的不确定因素。白羽瞳实在没有必要依赖他。可是,白羽瞳偏偏又像是在依赖他。离了展耀,白羽瞳少一个要操心的人,家里少一张嘴吃饭,少一个人吵架气他。怎么看都是一桩划算买卖,为什么在梦里也要这样和自己过不去,造一个如此乖张的展耀放在家里。

 

还有那个问题。展耀想,他回答不出那个问题,也不知道眼下的状况怎么解决——他难道要和白羽瞳说,我想通了,我就是想让你锁着我,你看我们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你能不能别再固执了?或者,说你看我们俩现在都不好受,求求你赶紧把这个不知道在讲什么的梦给掐灭了,清醒一点儿?

 

白羽瞳绝对是展耀接手过最让人头疼的病人。

 

他说:“那你希望我怎么样?”

 

你看,展耀总是在对别人的问题上一针见血。他自己尚未搞明白,自己之于白羽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就能问出这种叫白羽瞳张口结舌的问题来。有些人气人噎人又叫人无可奈何的本领是与生俱来的,无论在哪白羽瞳也只能心悦诚服。

 

白羽瞳自己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吗?无视公检法,无视个体自由意志,别说是对展耀了,就是对什么罪犯也没得他这么胡来的。搞这么一出,他当然知道自己做错了,顶多是仗着在梦里没人管他,肆无忌惮的。可是费这么大的周章,究竟想要展耀做什么,这事情他能说的清楚吗?

 

“所以我会保护好自己,我出去了也会回来。”展耀说,“我不会一去不返,我凭什么啊。那是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长大的香港,你想要编排我走掉,也不问问我答不答应。哦,你还想编排我死掉?我凭什么要死啊!就好像谁活得够似的。”

 

白羽瞳说:“你可拿那些散碎东西不止剌过自己一次。”

 

展耀心说,我当然也知道这个行为很痴线啊,但是那又不是我,说到底还不是得怪你!

 

“那也不是我情愿的。”展耀聪明地说。

 

一方面,确实不是展耀情愿的,是另一个展耀情愿的。另一方面,就是说白羽瞳的错误行为是导致这种情况的根源。假如白羽瞳不把展耀关在家里,那展耀就根本没有理由——好吧,为了自由——去伤害自己。所以白羽瞳只要不非把展耀关在家里,相信展耀是一个有自保能力的高智商完全行为能力人,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展耀看白羽瞳一下子好像又找不出话来讲了,立刻乘胜追击:“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弄一个摄像头这样的看着我呢?一天到晚的案子不查,就盯着我,包sir还没有罚你去扫厕所吗?小白啊,你是个刑警,你不是仓库管理员哎。你在‘保存’我这件事情上费了太大功夫啦。你不要担心,我不会过期,我即使有脚也不会到处乱走,真的不需要这样小心轻放,我会觉得难过啊。”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展大博士拿出自己平时在课堂讲学的十成功力,感觉已经差不多能把白羽瞳训服帖了。

 

“而且,我不是已经不去美国了吗。你又骗他们说我去了,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会怎么想我这个人啊!”

 

“会怎么想呢?”白羽瞳问。

 

展耀瞪眼:“当然是觉得,展耀这个人,既没情义,又没眼色。我把你一个人抛在这里不管,这可以吗?这不行的。”

 

白羽瞳又追问:“为什么不行?”

 

展耀自然就说:“你看,你离得开我吗?”

 

你离得开我吗。

 

其实一般人说出这种话都可以说是不要脸了,但展耀来讲就只能说是恰如其分。甚至于他那种情态,就是白羽瞳最最喜欢的情态——那么自信,笃定,好像天经地义,不会有任何更改。哪怕他穿着一身病号服一样难看的睡衣,单薄的坐在那里,脚上有镣铐,眼里有冰雪,但白羽瞳看出来不同了。这才是真正的,安全感的来源,因为这就是不会变的。坐在那里的展耀,是一团火,一盏灯,白羽瞳总算在漆黑一片的暗夜里看见光了。之前那些不作数的日子,互相折磨的那些,都是假的!他可以告诉自己都是假的。除了展耀,没有人可以这么说,这才是他触手可及的真实。

 

白羽瞳深深地看着他。

 

展耀觉得将要可以了,这场双方的折磨总算要结束了,就笑着说:“怎么?”

 

白羽瞳说:“你,你凑过来一点吧。”

 

他每次要跟展耀认错就是这个口气了。每次还要玩个花样,得说白羽瞳天性里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浪漫。展耀当然还是给他这个面子,把自己的耳朵伸过去,等他过来悄悄告个罪,然后他们就可以一块儿高高兴兴回到现实里去了。

 

结果他没有等来白羽瞳理应要说的那句对不起。

 

展耀等来耳垂上一阵尖锐的刺痛,骤然瞪大了眼睛。他用手摸上那只耳垂,碰到了冰凉的,熟悉的那个小东西,还碰到血。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白羽瞳,看见了一张不大好看的笑脸。

 

“我不是想‘保存’你。”白羽瞳轻轻舔掉渗出的血珠,悄声说。

 

我想‘拥有’你。

 

 

 

Scene 5

 

发现展耀的不同其实没有那么难。

 

难的是接受自己仅仅只是出自杜撰,出自一个人心里最不能言的欲望,最丑陋的真实,最糟糕的解题方法。

 

白羽瞳想,这分明应该是一个梦。

 

为什么,这个梦却没有现实里好。现实里那样好的一个展耀在,究竟有什么不满意,以至于要造出这样的梦来折磨自己。

 

其实也许展耀会疑惑这个问题,现实里的白羽瞳会疑惑这个问题,梦里的白羽瞳却绝对不会疑惑这个问题。他最清楚,最直接,最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他是本能。他只知道,他整个人全身心的倚靠,就在一个叫展耀的人身上。这个人,有可能遭遇危险,有可能远走高飞。展耀那么光彩夺目,又那么难以驯服。白羽瞳的内心滋长出的需索,已经超过了希望他平安,希望他自知,希望他自保,生长到希望展耀知道为他而有自知之明,为他而些许懂得自保的地步。

 

白羽瞳因为一次的险些失去,开始慢慢地意识到,展耀的不可或缺,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发小,是同僚,是一直站在彼此身边的人。

 

而是因为他身上已经负有他的一颗搏动的心脏了。

 

在光怪陆离的现实里,人们拿来武装自己的东西有太多,拿来束缚自己的东西也有太多。所以现实里白羽瞳当然没有可能把展耀关在家里据为己有,这违反他的道德,也违背他的诉求。但在梦里,总不会吧。在梦里,可以这样,可以用尽一切手段确保他在自己身边吧?

 

但可怜他又不够自信了。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会是毫无代价一帆风顺的事情,所以他就在这循环往复的梦境里用一个冷酷的,尖锐的,被磨损得快坏掉的展耀,来无止息地折磨自己。

 

终于他熬到苦尽甘来。

 

所以,为什么要出让这个太阳一样跃临末日的展耀呢?他真的想要回到现实里去,去做回那个囿于种种般般,连心意也不敢吐露的白羽瞳吗?

 

倒不如就在梦里好了。

 

所以他拿下了自己一边的耳钉,扎进展耀光滑没有孔洞的耳垂。分不清梦与现实,迷失在梦里,这样就回不去了。或者以为现实是梦里,也许还能肆无忌惮一次呢?

 

这样的勇气,拿不出第二回了。

 

 

 

白羽瞳想到了一切,他只是没想到展耀会突然吻他。

 

 

 

展耀骤然睁开了眼。

 

头顶上是手术室的强光,展耀伸手去遮挡光线的来源,听见有个什么仪器突然聒噪地叫了起来。紧接着,就不只是仪器在聒噪。还有更多的人,更多东西被搬动,更多的门被打开。

 

“醒了。”“他醒了。”“另一个呢?”“醒了。”“都醒了。”

 

密密匝匝的是这样的声音。

 

展耀又伸手去碰自己的耳垂。冰凉的,会疼。他没有打耳洞,进入梦境之前也是现扎的,现在一碰还会淌血。他记起来了。白羽瞳把自己的耳钉拔下来一个,扎进展耀的耳垂里去了。然后,然后他亲了白羽瞳一下,之后世界就一片漆黑,他什么也不知道,转脸就这样醒过来。他真的完全被白羽瞳料透了。糟糕,真是糟糕,他现在到底是在梦境里还是在现实里?白羽瞳既然猜到了这一层,会把他送进更深的一层梦境里去吗?

 

他分不清楚了。

 

是的,确实是可怕的。展耀想到,这就像是在梦里白羽瞳给那个展耀带上脚环,封闭家门,全天监控。没有反抗的余地和可能。他现在假如还在梦里,那处境比起之前的展耀还要差上几分。他偏过头,他知道白羽瞳就躺在他旁边。他们并排躺在两张病床上,在同一静谧室内,好像当初并排摆放的两张婴儿床。

 

他看见白羽瞳睁开了眼睛。

 

“醒了?”白羽瞳说。

 

展耀说:“醒了吗?”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沉默下来。

 

“你觉得呢,”白羽瞳问,“你觉得,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医生来得太晚了。”展耀说,“他们来不了了吗?”

 

白羽瞳叹了口气:“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你问吧。”

 

“你为什么要亲我?”

 

尽管气氛不大好,展耀还是在病床上闹了个脸红:“这个问题我不可以回答你。”

 

白羽瞳又叹了口气。

 

展耀侧过身来看他。

 

“疼不疼?”白羽瞳问候展耀的耳垂。

 

“能不疼吗。我听蒋翎说,都是拿那种枪,biu的一下打进去的。这个,这两回都是生扎进去的!我疼了两次!”展耀跟他抱怨。展耀真没法克制自己跟白羽瞳抱怨。这听起来怎么还有点像撒娇呢,干什么啊,就是跟这人没法正经生气。

 

白羽瞳说:“我也跟你讲过这个!你不能光记得蒋翎讲的。”

 

展耀说:“你自己知道,那你怎么还硬扎呢!”

 

“这是你自己扎的。”白羽瞳强调说。

 

展耀刚想再问候他两句,讽刺他两句,告诉他装相也趁早消停点,不要再假装岁月静好这是现实了,房间的门就突然被一群人撞开。

 

“展博士!”“白sir!”

 

一群闹哄哄的医生护士带着仪器啊药啊小推车啊,风风火火地填满了这间手术室所有的空位,把白羽瞳和展耀隔得相互看不见脸。其中就有之前给展耀交代注意事项的那个医师,从展耀身上开始杂七杂八地拔夹子拔管子,顺便还关心他:“展博士,恭喜回来,您这耳洞还留着吗?我看您体质可能比较容易过敏,不留的话趁早把耳钉摘了吧,怕您发炎。”

 

旁边一个小护士说:“哎,其实疼也就两三个月,我看展博士您戴这个可好看了,您要不干脆一块儿疼了,扎一双吧!”

 

又有人接嘴:“单边的也好,单边的多帅啊。还,还能跟白sir戴一对儿的。”

 

“这……”

 

“您还以为在梦里哪?”那医师突然虎着脸了,“这可不是梦了,白sir可压根儿没见过我。你见过我吧?”

 

这倒是的。

 

展耀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床边,还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这时候有知情识趣的小护士,重新把他们两个之间的位置空出来,叫展耀可以正正好看见白羽瞳的样子。

 

白羽瞳半点儿不避讳地说:“现在能说了吧,展大博士,为什么那时候亲我一口啊?”

 

周围的人有的倒吸一口凉气,有的吹起了口哨。

 

展耀脸比刚才更红了,他想白羽瞳果然还是欠收拾吧!他确实不应该亲他的,有人往你耳朵上扎一东西,要你永远留下来,你还亲他,这算什么道理,对不对?

 

但展耀还是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静的,公事公办有理有据的口吻,对他说:“你听过格林童话吗?”

 

再可怕的执念,再强大的魔咒,都有恒定不变,百试百灵的解药。

 

“……真爱之吻?”白羽瞳的表情像中了五百万彩票之后立刻当机的样子,“不是吧展耀,你跟我来这套啊,这也,这……”

 

展耀面无表情:“这,这,这,你想说这是假的?”

 

白羽瞳当然不敢。

 

“可是,梦里我可是相当的坏啊,这你都可以喜欢上我?”

 

“当然不是因为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喜欢你,是发现我喜欢上你了,好吗。”

 

“因为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发现你喜欢我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不,是很正常的事,”展耀说,“就是因为发现你到了那种地步,我还会觉得你说的话也有点道理,才会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没有药救了的。”

 

 

 

一梦南柯,也不是没有好处。

 

起码这样的勇气,不用再拿出第二次了。

 

 

END

 

是真的吗

评论(49)

热度(760)

  1. 共1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